12 月 5 日,哥布林模式(Goblin Mode)在投票中以絕對優勢戰勝「元宇宙」(metaverse)和「我支持」(I stand with),成功當選牛津詞典 2022 年年度詞彙。
哥布林是什麼?
哥布林是一種生活在洞穴裡的綠皮尖耳小妖怪,經常在歐美遊戲與影視當中出現,其性格通常表現為懦弱而卑劣、狡猾而貪婪。
哥布林模式是什麼?
哥布林模式在詞典中的解釋為「一種毫不掩飾地自我放縱、懶惰、邋遢或貪婪的行為,通常以拒絕社會規範或者社會期望的形式呈現。」哥布林模式表達出一部分人「拒絕回歸過去正常生活」或「反抗社交媒體上越來越難以達到的審美標準和生活形態」的想法。
今年上半年,隨著部分西方國家對於疫情管控的放鬆,許多西方網友開始用哥布林模式來形容自己居家期間擺爛的生活狀態。牛津大學出版社認為,哥布林模式一詞牢牢抓住那些拒絕回歸「正常生活」的人的普遍情緒,鼓勵著人們去接受自己無條理、放縱、淘氣的一面。哥布林們為何會沈溺於這種「自我放縱」的生活?他們又該如何與一個嶄新而「正常」的世界相處?
哥布林模式算擺爛嗎?
有媒體在報導這一新聞時將哥布林模式直白地翻譯為「擺爛模式」,此種譯法雖然通俗易懂,但卻不夠準確。與擺爛的廣泛適用性不同,歐美網友更多是在社交領域使用哥布林模式一詞。疫情防控中斷大量的線下社交活動,長期的居家生活使人們逐漸適應無序的生活方式。就如同生活在洞穴中的哥布林一樣,他們整日待在床上,不修邊幅,懶於與人交流,甚至偶爾會做出一些回歸天性的「發瘋」舉動。
最初人們或許會對這種「自甘墮落」的生活方式感到不適應,但隨著時間推移,哥布林式的放縱反而會讓人感到沈溺。社會總是充斥著規矩與約束,而家才是釋放天性的舞台。當疫情管控終於迎來解封,有一些人發現自己已經不願再回到過去那種井井有條的生活裡了。
解封意味著現代社會秩序的回歸,人們不得不離開溫暖的家,重新投入到公共空間中,隨時頂著精致的妝容禮貌地問候每一個人。哥布林式的、帶有惡作劇性質的「發瘋」行為在常規的社會秩序中是不被允許的。哥布林模式一詞的誕生正是這種集體心理的體現,它實質上反映出的是人們對於規範秩序的拒絕。
擺爛所追求的是「不作為」,而哥布林模式更多是透過表達真實自我的方式來達到反抗規範秩序的目標。疫情為社會生活按下暫停鍵,高度濃縮的社會秩序在這段時間內變得散亂,過去稜角分明的邊界感此刻也顯得柔軟。在這條「非常規」的世界線上,人們擁有更多向規範秩序說不的勇氣。
儘管歐美語境中的哥布林模式也具有鼓勵積極改變的一面,但它仍舊可以大體上被看做是一種消極情緒的集合。混雜著對現狀的不滿,對世界的不安,以及對社交的焦慮,哥布林模式表現為人們對於現實世界的一種曖昧不清的疏離感。
哥布林模式爆紅原因?
梁文道在《我執》一書中描述他剛上大學時晝夜顛倒、通宵飲酒閒逛的生活狀態。他在文中寫道:「熬夜不是出於苦工,而是為了自由的滋味。」午夜時他在酒吧喝酒、看書,清晨五點與公車司機在大排檔搭桌吃早飯,然後在未熄的街燈下走回家,鑽進床鋪。漸漸地,時間對於他成為沒有意義的概念,他開始混淆日與夜的區別、今日與明日的區別,最終竟完全模糊建立在時間上的一切秩序。梁文道在文章結尾寫道:「我曾夜行如鬼」。
理解梁文道熬夜的原因,就一定程度上理解哥布林模式所帶來的疏離感。人們之所以愛熬夜,是因為熬夜模糊了建立在時間之上的秩序,給我們帶來生活之外的生活,完全屬於個體的生活。哥布林模式的興起,則是因為疫情模糊現實生活的秩序,讓我們不必一直扛著現實的重擔。疫情居家期間,人們很少線下社交,也幾乎拋棄往常生活中的許多規範。在這樣的環境中,上學與下班不再有意義,白天與黑夜不再有意義,他人的目光與表情也不再有意義。既然是難得的自由,哥布林模式又為什麼是一種消極情緒的集合呢?
首先,上文已經提到。人們在適應了無序的生活並對其形成依賴後,驟然之間被強迫回歸現實世界,心中難免是會感到恐慌與排斥的,尤其是當重啟之後的現實世界或許並不如想像中那麽美好時。再者,原子社會的自由與孤獨是空前的,而自由又總是以孤獨為代價。無論是哥布林模式還是擺爛,其誘發因素或多或少都與政治性抑鬱有關。
政治性抑鬱是指由公共事件所誘發的抑鬱症狀,心理學家 Robert Lusson 在 5 年前提出了這一概念,而這一現代歐美社會的普遍癥候,從未像如今這般清晰地顯現。新冠疫情與俄烏衝突,苦難與不公,輪播不停的新聞持續占據著人們的注意力。在系統性的苦難面前,個人的力量實在是過於弱小無依了,失去集體庇護的個人只能獨自處理過量的情感共鳴。保持疏離感,是現代人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魏晉名士中未必有真瘋子,但借酒裝瘋就是他們的生存哲學。既然如此,借著哥布林模式放浪形骸、夜行如鬼又有何不可?
該脫離哥布林模式嗎?
哥布林模式也好,擺爛也罷,理直氣壯的自我放縱都是為了避免個體面臨更嚴峻的精神危機。但現實是不講道理的,它總是在你最不需要的時候出現。當嶄新而「正常」的生活蠻不講理地向人們傾軋而來時,繼續躲在洞穴裡未必是最為理性的選擇。沈溺於生活的慣性或許不是躲藏的理由。面對驟然回歸的現實生活,人們抱著一分期待,卻又懷有一絲恐懼。
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習慣將生活的不如意都歸咎為疫情影響。疫情的確改變了許多人的生命軌跡,但大多數生活的悲劇並非單單一個疫情就能造成。或許在未來的某一時刻,疫情將失去它作為負面情緒垃圾桶的作用,我們終究還是只能孤獨地面對生活的真相。因此,只有走出洞穴,回到地面,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愛與恨才是具體的。走出洞穴,不意味著洞中的日子是毫無意義的。每個人都是自己認知的第一責任人,而洞中的經歷則是對於個人認知的一次大考。
出於種種原因,大多數人面臨系統性的壓力都會選擇保持一種疏離的態度。在外界壓力面前採取心理防禦策略本就無可厚非,若能在此過程中內心仍能保持最低限度的敏感,就更是難能可貴。我們有權利不表達,但我們不可以沒看法。我們可以說自己沒看懂,但不能說自己沒看見。
疏離固然是一種保護,但一個美好的現實社會,終究是由那些敢於走出洞穴的哥布林們所創造的。竹林雖好,風流自賞與清談敘玄卻挽救不了全社會的精神危機。昨天已經走了,但明天還沒來。夜行如鬼的自由與孤獨已然盡數體驗,當人們再次回到陽光下時,那個熟悉的昨日世界沒能重現,天空與大地仍舊持續著分崩離析的進程。真正的挑戰或許還沒開始,無聲的偉大還在孕育。
但時間已經教育我們,這世上的大多數事情都經不起猶豫與逃避。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來得及認真進行的告別,沒計劃好的旅行,或許都已經永遠地錯過了。對於仍舊沈溺在失序世界裡的哥布林們來說,或許是時候重新踏入這個不完美卻又足夠真實的現實世界了。
《虎嗅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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