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播出的日劇《 錢的盡頭是愛情的開始 》(日文:おカネの切れ目が恋のはじまり)作為日本演員三浦春馬的遺作而被世人熟知,劇集本身則討論了人與金錢、人與消費的主題,在剛剛過完的“雙十一”更顯得發人深省。劇中,在玩具公司會計部工作的九鬼玲子貫徹“清貧”的理念,認為內心的平靜是活著的理想狀態。玩具公司老闆的兒子猿渡慶太則奉行著大手大腳、過度浪費的價值觀。電視劇戲劇性地展現了“清貧女子”和“浪費男子”的兩極生活狀況,隨著劇情的發展,前者的價值觀逐漸被後者理解和接受。
▲ 《 錢的盡頭是愛情的開始 》劇照
“浪費男子”的生活方式雖然極端,卻與我們不乏共鳴,當新興中產階級成為消費市場的重要引擎,“買買買”的慾望空前強烈,消費訴求與日增多,這部日劇也促使我們思考,消費的快樂從何而來?它是否值得追求?
另一方面,“清貧女子”體現出了摳門文化、極簡主義近年來在年輕人群的興起,作為劇中讚美的價值觀,它又是否可以帶我們擺脫消費主義陷阱呢?
“浪費男子”溯源:從至尊性消耗到強制性消費
三浦春馬扮演的猿渡慶太是玩具公司的富二代,生活極度奢華浪費,因為過度揮霍而激怒父親。他去海風公園吃燒烤,在店裡買了一大堆盤子,用完之後懶得洗,就扔在了公園的垃圾桶裡。在公司吃午飯的時候,他會買三個不同口味的便當:“我一開始想吃泰式豬肉打拋飯,剛買完就發現了乾燒蝦仁便當,之后買了咖啡,回來的時候,聞到了小攤上海鮮咖哩的香味。”當被問到一個人為什麼要買三杯咖啡時,他又說:“甜的冰的熱的,都想喝呀。”就這樣,中午一頓簡餐花了 5800 日元。
▲《錢錢的盡頭是愛情的開始》截圖
慶太的舉動一方面因鋪張浪費令觀眾咋舌,但同時我們也要承認,它確實能給觀眾帶來了快感,正如我們自己在揮霍時也能夠感到快樂一樣。
買買買的快樂究竟是如何產生的?法國思想家喬治·巴塔耶思考過這個問題。他提出,消費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生產性的消費,是為了維持存活和發展必需的消費,還有一種是非生產性的消費,這種消費不以生產為目的,不求回報。
消耗不是為了生產,不是為了“有用”
在《通向巴塔耶》一書中,作者張生看到,在前資本主義時代,有這樣的觀念:體面的人只適合花錢,不適合賺錢;賺錢就是勞動,勞動就是被奴役,這樣的人是不體面的。 “體面”也是巴塔耶提出的“至尊性”,“至尊”意味著消耗不是為了生產,不是為了“有用”。
舉例來說,古代人的節日狂歡或建造金字塔的行為,都不是為了增加社會財富,而是為了把過剩的財富花掉,戰爭更是人類社會的奢侈形式之一。在這些消耗財富的過程中,國王、君主可以獲得轉瞬即逝的、閃耀著榮光的至尊性,同時他們也把至尊性傳播給了更多的人。
按照巴塔耶的理論,因為人人都不甘心被奴役,都有對至尊性的嚮往,所以人們願意把自己的財富揮霍,運用於非生產性消費,以維護自己的至尊性不至於在生產性的世界中被遺忘。
消費、浪費、揮霍其實是一種解放
因此,消費、浪費、揮霍其實是一種解放。但問題是,和過去的把人從生產性鐐銬中解脫出來不同,今天的消費本質上帶來了更大程度的捆綁。
鮑德里亞看到,今天的消費實際上已經變成了有強制性的生產性的消費,目的是為了維護社會的生產秩序。所以,今天的消費是對至尊性消耗的一種東施效顰。
在《 錢的盡頭是愛情的開始 》裡,觀眾看到慶太鋪張浪費,內心並不能完全產生反感,或者在生活中鋪張浪費,也可以獲得轉瞬即逝的快樂,那是因為其中尚存一絲至尊性的幽靈,不過,在鮑德里亞那裡,這種“代糖”本身並不是真正的糖,甚至其實是“無糖”。
“新窮人” 在物質與精神上都被拋棄
在現實生活中,消費者對這種“代糖”卻趨之若鶩。波士頓學院社會學教授朱麗葉·斯格爾在《過度勞累的美國人》一書中提出“工作-消費循環”,日本經濟學家森岡孝二在《過勞時代》裡也有過類似的論述。
人們用物質消費的刺激取代空閒時間來消解自己的慾望,這樣無異於飲鴆止渴,不僅不能持久,還會推動慾望不斷升級,人們為此再增加勞動時間,進一步削減空閒。對於沒有進入工作-消費陷阱的人來說,不是不會落入,而是無力落入——如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所言,被排除在消費之外的“新窮人”由於沒有購買力,在物質與精神上都被拋棄。
“清貧女子”背後:消費主義的陷阱無處不在
在物慾無限擴張、消費吞噬一切的時刻,以“清貧女子”九鬼玲子為代表的另外一種取向——低慾望、斷捨離和極簡主義——出現了。對一部日劇來說,這背後自然是日本國民消費慾望的逐漸喪失。這也是大前研一寫作《低慾望社會》的背景,他看到,今天的年輕人工資常年不漲,責任卻日益加重,正逐漸喪失物慾和成功欲。
加上人口減少和超高齡化的問題,經濟規模在不斷縮小,人們感受到了危機,主動減少消費,降低背負風險的可能。日本作家堺屋太一則對這一現象表現出積極的態度,他在 1985 年寫作的《知識價值革命》一書中將此解釋為:人們揚棄了物質財富更豐裕的時代,轉而更加關注精神性。
在日劇《錢斷情始》的開始,任誰看,九鬼玲子在物質方面都是個“清貧女子”,但是很快觀眾就發現,她的大筆開銷都在會計師早乙女健與金錢有關的公開講座上。早乙女健是教導人們如何正確花錢的專家,但是他的課程卻十分昂貴,而且幾乎場場爆滿——他利用了人們“正確使用金錢”的想法來引導消費。
▲ 早乙女健 《 錢的盡頭是愛情的開始 》 圖片來源:豆瓣
消費主義把一切事物、活動與關係都納入到了消費的框架中,不僅可以利用“正確使用金錢”的想法,還可以利用人們追求節省、追求極簡主義的生活情趣,來創造新的需求。豆瓣上出現了“摳門女性聯合會”“摳門男性聯合會”等小組,但不論是“摳門”還是消費降級的口號,當中都隱藏著消費陷阱。五年之內崛起為主流電子商務應用產品的拼多多,其受眾來源於下沉市場,消費勢頭卻非常強勁——所謂“摳門”,有的時候可能只是追求低價,並非拒絕消費。
極簡主義,也可能陷入消費主義陷阱
即便是對極簡生活的追求,也可能陷入消費主義的陷阱。 《對極簡主義生活的冷思考》一文就看到,以價格高昂、不斷推出新產品又號稱走極簡主義路線的蘋果(Apple, AAPL-US)品牌為例,極簡不僅不和消費主義矛盾,反而甚至可能刺激消費者“賣腎”。極簡,反過來成為了資本為增值而採取的製造消費需求的手段。購買蘋果產品、無印良品(Ryohin Keikaku, 7453-JP )等主打極簡風格的產品,又是符合這部分消費者的消費格調和生活理念的。到頭來,秉承著極簡主義生活方式,消費者卻陷入了弗洛伊德所說的“細微差異的自我迷戀”。
另一方面,極簡生活通向消費主義陷阱的另一種方法,就是“捨棄”,這種斷捨離反而可能促進了生產出來的價值得以流動,加快消費的循環。 “鳳凰WEEKLY”的一篇文章《中國人正在報復性摳門:女人摳起來要命,男人摳起來不要命》指出,斷捨離、極簡主義可能會造成邊買邊扔,“閒魚或成最大贏家。”
當然,這種邊買邊扔的對物態度不是《 錢的盡頭是愛情的開始 》想要弘揚的。
資本的邏輯鼓勵人們喜新厭舊
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王曉明曾在採訪中談到,資本的邏輯鼓勵人們喜新厭舊,培育的人和物的關係非常冷酷,但是他認為人和物應該培養起長久的穩定的關係:“人的感受和經驗因此不斷地凝聚到物品中,物品的性質因此改變,不但有使用價值,更成了記憶的載體、經驗的見證,也因此引起人的更敏銳的關注,這樣人與物的交往才能產生豐富的物質享受。”
在劇中,比起猿渡慶太買了一大堆盤子卻只用一次的揮霍做法,九鬼玲子對物品抱有更加珍惜的態度。例如,用過很久的東西壞了,她不會立刻去購買新的,而是選擇自己修復。按照她的話說:“用新東西自然會有新的相遇帶來的快樂,接著用也有接著用的喜悅。
東西,都是越修繕越有感情的。”她對待物的態度非常鄭重,在迎接新耳環回家的時候,會像和舊友道別一樣和舊耳環說再見。近藤麻理惠《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一書中也有類似的說法,她建議讀者在扔掉舊衣服的時候,可以對舊衣服說一句:“謝謝你!在我買下你的瞬間讓我感到心動!謝謝你!告訴我自己不適合穿什麼樣的衣服!”然後再丟掉。近藤麻理惠認為,每樣物品都有自己的使命,“就和人和人之間的緣分一樣。”
《 錢的盡頭是愛情的開始 》弘揚惜物的價值觀
《 錢的盡頭是愛情的開始 》弘揚的是惜物的價值觀,但這種做法也有一個側面,就是人與物關係的混淆。一方面,人們可以把處理人際關係的方法使用到處理人與物的關係上,另一方面,消費社會還可以把人比作物。
以斷捨離為主題的電視劇《我的家裡空無一物》裡就有這樣的台詞:“物品也好,男人也好,離別的時候,重要的是要乾脆。《“買買買”和“扔扔扔”:消費主義失敗了嗎? 》一文作者蘇橫看到,把物擬人化,也可能造成把人擬物化,這種做法會造成價值判斷的混同。
有的人選擇極簡生活,也會極簡掉自己的人際關係,例如豆瓣極簡生活小組會有人發文稱“極簡了相識 21 年的朋友”,有人認為有孩子以後就很難極簡生活,因為孩子會用到很多東西,跟帖建議“把孩子極簡掉,可以提升很高的生活質量”。從這個角度看,極簡生活也可能導向人際關係的改變,讓人們之間的聯繫減少,社會進一步原子化。
參考資料:
- 《王曉明:打破“支配性文化”》
- “雙十一”之後:消費主義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 《對極簡主義生活的冷思考》李磊
- 《“買買買”和“扔扔扔”:消費主義失敗了嗎? 》
- 《中國人正在報復性摳門:女人摳起來要命,男人摳起來不要命》
- 《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日]近藤麻理惠 著 徐明中 譯
- 《通向巴塔耶》張生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0
《虎嗅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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