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現在正變得越來越安於現狀(complacent)。他們在Facebook上同與自己相似的人聯絡,坐在家裏看Netflix視頻,用Uber叫外賣,更經常服用藥物,獨自生活,搬家也更少。曾經堅毅的美國將前英國殖民地建成一個超級大國,現在已變了樣。
經濟學家和博主泰勒·考恩(Tyler Cowen)在他的新書《安於現狀的階層:美國夢的自我毀滅(The Complacent Class: The Self-Defeating Quest for the American Dream)》中探討了這個主題。考恩是喬治梅森大學的經濟學教授及該大學自由市場智庫Mercatus 中心的主任。考恩近日到天狼星衛星廣播公司 111 頻道播出的華頓知識線上節目,分享了他的觀點。
訪談文字內容整理如下。
華頓知識線上:談一談我們的社會對舒適和安全感的需求。
泰勒·考恩:過去幾十年來美國的活力一直在下降。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不敢讓孩子在外面玩的社會,以更高的頻率服藥,在一份工作上待的時間更長。我們跨州活動的頻率比以前低得多。甚至我們的生產力成長率也在下降。這是影響美國的一種國家頑疾。
華頓知識線上:這種活力是我們國家從18世紀發展起來的核心特質?
考恩:沒錯。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美國都比今天更活躍。我們在技術上的創新已經成了神話。我們做了一些非常好的事情,但很多改善的是人們的閒暇生活。這些創新使人更容易消極怠工,待在家裏等東西運到門前,或者在網路上自娛自樂。所以,這其實並沒有提高我們經濟的生產力。
華頓知識線上:這一轉變背後的驅動力是科技革命還是有其他因素呢?
考恩:一部分是科技,但我認為一部分是歷史原因。美國的上世紀 60-70 年代相當混亂。人們感到疏離,決定“永遠不要再這樣”。我們大大改善了這個國家,但我們減緩變化做得有些過頭了,這讓建設基礎設施和投入新公寓大樓更難。這是一個 “不要在我家後院(not in my backyard,簡稱NIMBY)” 的時代。
華頓知識線上:這一趨勢是可以糾正的,還是我們在未來多年都要面對的問題?
考恩:我認為要很多年。我覺得到我們最終失敗並且解體時能夠糾正。這是一種糾正。但我不認為我們會突然覺醒,決定重新擁有50年前的美國活力。我們陷得太深了。
華頓知識線上:你覺得今天的美國夢是什麼樣?
考恩:移民的美國夢是最強的。那些人是我們社會中最不安於現狀的一批人。他們最有活力。在某些方面他們有些神經質,拼搏奮鬥,不滿眼前,建立基業,抓取機會。我覺得這很好。矽谷的一部分人並不那麼安於現狀。但總體來說,美國夢一直嚮往的是一種沒有太多變化的生活,人們得以守住認為是自己的東西。我認為我們可以更進一步。
華頓知識線上:如果美國的創業精神越來越豐富,會抵消這種安於現狀的情緒嗎?
考恩:呵,如果是那樣就好了。別忘了,上世紀 80 年代以來,創業公司占企業總數的百分比每十年都在下降。而且,移民創業的比例比本土美國人高出兩倍。所以這是我們的一個問題。我不會說所有的創造力都消失了,但是局面並不像許多人想像的那樣樂觀。
華頓知識線上:為了改變局面,重新看到這種活力,我們需要怎麼做?
考恩:我認為很多法律法規可以改變,在經濟的許多方面減少監管,比如說,讓人們更容易在舊金山或紐約的一些地方蓋一個新的公寓大樓。但我認為根本的問題是心理上的。我們為什麼對這些變化不感興趣?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相信幾乎可以永遠讓現狀持續下去。我寫這本書就是為了讓大家有更多急迫感。
華頓知識線上:所以,如果人們覺得自己現在很舒服,那麼他們完全擁有了想要的東西?
考恩:沒錯。但我們正蠶食子孫後代的起始資本。如果我們停止創意,總有一天我們會入不敷出。
華頓知識線上:技術其實加劇了這個問題?
考恩:當然。所以人們在家裏看Netflix視頻。他們只是坐在那兒。亞馬遜(Amazon, AMZN-US)遞送包裹。Uber送上食物。這都使生活非常方便。
我不是在批評他們。我想表達的是,當一個國家那麼多創新都只針對便利性而不是足夠的生產和活力,重塑物理環境以及建立下一個宏偉願景時,這個社會將變得有點困倦和懈怠。
華頓知識線上:如果我們能夠在美國重建製造業,能幫助調整心態嗎?
科恩:我想強調的是製造業的產出幾乎每年都在提高,除了經濟衰退那幾年,和你聽到的相反。下降的是製造業的就業,原因在自動化。我認為沒有辦法恢復這些就業崗位。但是行業本身發展不錯。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使得局面變得更難。
華頓知識線上:人們的生活比過去二三十年任何時候都更忙碌,尤其有孩子的人。 也許他們不想花時間做調查,或者他們更依賴現在擁有的一些新工具。
考恩:我在書裡對物理領域和資訊領域作出了區分。我們在資訊領域裏忙得多:處理電子郵件、刷臉書(Facebook, FB-US) 、處理智慧型手機發給我們的任何資訊。同樣,這是有用的,但我們生活的這一方面過度專業化,其他方面卻停滯不前,比如建立一個更美好、更有希望的國家,改善基礎設施以及開展一些面向未來的宏偉專案。 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失衡。
華頓知識線上:這個問題怎樣涉及富人和窮人這些不同的經濟階層?
考恩:所有階層都安於現狀,儘管形式不同。人們傾向於認為一切都很好。他們對社會正義有很多批評,但他們看待的方式並不像 60 年代的美國人那麼迫切。
窮人當然沒有那麼容易滿足。但他們往往與父母一起生活多年,比前幾代人時間更久。他們對購買汽車或擁有房屋的興趣較小,換工作的頻率更低。他們更有可能服用鴉片或吸大麻。他們更有可能尋求殘疾人待遇,即使他們沒有完全殘疾。 我認為他們也是一個安逸的階層。
華頓知識線上:您提到NIMBY。您還提出其他幾個縮寫,比如“不在我的大選年(not in my election year,NIMEY)”,這指向我們政府安於現狀的問題。
考恩:中期選舉還有兩年不到的時間。華盛頓的人已經在策劃了。這讓做出改變更難。政治更加兩極化,人們現在認為,任何選民都不應該在任何事項上接受很大的損失。
華頓知識線上:政治抗議激增。這會影響你指出的現狀嗎?
科恩:我認為這是良性的。我不同意抗議者的每個提議,但我很高興看到抗議發生。這個國家喪失良性抗議的傳統已經很久了。 可以說我們把反叛官僚化了。 獲得許可並進入想進入的空間比以前難得多。我希望這是政治活力的輕微重現。
對於所有的兩極分化,其實有一個奇怪的共識,認為美國不應該容許太多的改變。 川普自己的競選宣傳就集中在鞏固所有權利上。無論大家是否同意這一點,這是非常明顯的。這幾乎是預算的 80%,兩黨的觀點基本一致。
華頓知識線上:重新談到技術,我猜這是部分原因所在,我們喜歡這麼多同樣的東西,而不是追求獨特的東西,尋找自己的路徑。
考恩:這沒錯。當網路又有趣又便宜時,很容易忽視真實世界。你可以在你的臉書頁面上政治抗議,或者寫一條推特,然後放在一邊,做下一件事。我認為這是我們現在的世界,我不認為我們的政治運轉很好。在我看來,我們的治理越來越失去效果。
華頓知識線上:很多人會說社交媒體已經取代人與人直接的相互連接。
考恩:我們居住的社區是一個更大的問題。如今,民主黨人更有可能與其他民主黨人作鄰居,共和黨人也是如此。不瞭解投票給另一個候選人的群體的事實比八九十年代更為普遍。
華頓知識線上:你認為這是否會持續發展?你談到在美國正在發生的新的隔離(segregation)程度。
考恩:有很多的證據表明這正在一天天惡化。隔離主要是由收入差距產生。您有錢住進高檔的社區嗎?大多數情況下我不認為這是公開的種族主義。有一些方面是,但收入關係到種族,它關係到教育,這使我們成為一個更加分裂的國家。
這是一個很大的鴻溝。我不會認為是 1% 與 99% 的區別。我認為這是受過高等教育、有著不錯工作的人群,至少占 15% 或 20%。其實最富有的 5% 和最富有的 1% 的人群觀點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華頓知識線上:你書裏 “為什麼美國停止了創造” 一章談到了歷史角度,具體是什麼?
科恩:20世紀美國的主流是強大的機器和工廠,以及化石燃料和製造業。我們根據這些想法與電力結合進行了所有可能的創新——收音機、汽車、飛機。我們做得相當出色,但是我們已經用盡了這些技術。
每十年這些技術改進一些,但汽車本質上仍然是汽車。把 1979 年剛學會開車的我放到今天的一輛車裏,我可以想都不用想就操作所有設備。
這有點遺憾。這不是我們祖先希望看到的,也不是你會在科幻小說裏讀到的。我認為我們會在這個國家創造一個新的技術體系,創造機器和化石燃料以外的事物,使醫療和教育重獲生產力。但我們目前當然差得遠。
華頓知識線上:你是否認為我們現在想的就是找到跟自己匹配的人,讓我們不必那麼為生活努力?
考恩:是這樣的。你看到一個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和另一個合夥人結婚,而且他們非常開心的機率很大。但是在整體社會流動性方面,這也許並不是最理想的。人們現在要找到他們想要聽的音樂比以前容易多了。廣播電台是一種方式,我自己也在做。但是,在新音樂創作方面,我不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很好的時代。這是聽眾的好時代,不是創作者的好時代。
華頓知識線上:說回最近的選舉週期和抗議,是什麼讓 60 年代的精神消失了? 這 35 到 40 年間抗議活動不再是美國社會的主流。
科恩:在我看來,1980 年左右人們一致認為世界充滿混亂,極不穩定,要結束混亂,要盡一切可能降低犯罪率,無論得囚禁多少人,無論這些政策多麼微觀。 當然,這些都是積極的發展。但是,一旦走上一條使一切更安全的軌道,就很難在恰當的程度停下來或有所約束。我們過猶不及了。
現在我們陷入了這種心態,我們甚至很難察覺我們對現狀的擁抱多麼堅決,隨之而來的,是很多的抱怨。我們看到自己的抱怨,認為我們不滿於安逸,但實際上我們就是滿足於現狀,我們在自欺欺人。
華頓知識線上:你談到的這些問題上對政治結構的影響。這種求穩心態會使未來政治結構變成什麼樣?
科恩:美國政治制度效果最好的時候,是餅越來越大,可以給每個人都分一點。這餅並不一定完美,但確實有用。當餅大小固定,每個人都在搶同一塊時,社會就變得更加分裂。最終,治理品質下降,包括執行力和能力都在降低,公眾認為政府應對此負責。這些我們都看到了。所以,這個危機的到來可能比我預期的要快得多。
未來十年將是一個非常不太平的時期,主要是在政治上。對於如何運用預算資金和資源我們有國家共識嗎?我沒看到。而每一方都認為對方的立場站不住腳。
華頓知識線上:如果政府連基本的事項都無法達成共識,那麼它幾乎不可能推動我們談到的很多新想法,對嗎?
考恩:這正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醫療改革就是這樣。共和黨人為了廢除歐巴馬醫保提案投了 60 多次票。不管你是否同意,他們贏了。現在他們掌權了,他們不廢除歐巴馬醫保,只想調整邊邊角角。同樣,無論你同意還是不同意,這個跡象表明我們多麼舉步維艱,我們無法想像全然不同的做事方式。利益被鎖定,而我們對現狀的認識存在極大偏差。
《K@W》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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