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專業畢業,原本抱著 “ 被更多人看到 ” 心態的蔡康永,人生卻引領他走上主持人這條道路。蔡康永始終被稱作 “ 最會聊天的人 ” ,在更多人都選擇舒適圈生活的時候,他告訴《時尚先生 Esquire》:焦慮是人生常態。以下為蔡康永口述:
前幾天,一個 24 歲的朋友問我:聊天的時候適合聽什麼音樂?我說,你有沒有聽過蘇州的彈詞?以前富貴人家在打麻將或者吃飯的時候用彈詞當背景音樂,彈詞和崑曲都是不打擾聊天的,京劇就不一樣,京劇是一邊敲鑼打鼓一邊講一些社會八卦類新聞,通姦抓小三啊,宮廷鬥爭啊,吸引觀眾去看。這位朋友說,以前學校老師也講過戲曲,但是聽不下去,沒想到這麼好玩。我說是啊,我很會講京劇的,只是沒有人要我講而已。
10 歲上台唱京劇
小時候,我爸常常週末帶我去看京劇表演。所以我從小看了很多戲,也見識了很多看戲帶來的社交手腕。比方說,我爸從步入劇院開始沿路跟人打招呼,然後你會看到誰坐在第幾排,誰回頭來跟誰打招呼,誰能夠每天都坐最好的位子,誰只看男人的戲,誰只看女人的戲,哪個伯伯帶了女朋友而沒有帶太太來,這其中都是有社交關係和位階的,很好玩。
我 10 歲就上台唱京劇了。我們校長是一個愛唱京劇的女生,她在我們學校成立了京劇社。在那個時代氣氛裡面,在老派人的眼中,小孩子上台唱京劇是很正常的事情,梅蘭芳那些名伶都是很小就上台了。我那個時候可不想唱戲,我想打扮成武俠人物舞刀弄劍,可是唱京劇才有機會佩帶武器,對我來說,這是一個轉彎地實現願望的方式。
戲曲完全是成人的世界。比方說《烏盆記》,一個人被殺了,燒成一個盆子,跑來跟包拯申冤,這就是一個很黑暗的社會新聞嘛,非常荒誕。對一個八九歲的小孩來講,我通過京劇很早地接觸了土匪殺人、小三通姦、重婚、狸貓換太子、不認爸不認媽這些社會上的人情世故,它又帶著戲外頭的人情世故一起被我收到。
我從小受的訓練告訴我:要尊重大眾的、通俗的需求。在美國念電影研究生的時候,老師一開始就講,如果你寫的劇本開頭五分鐘沒有人死掉或者搶銀行這樣的高潮,劇本就要退回。老師非常讚賞的優秀劇本,我們一聽,不就是一個搶銀行追車的戲嗎?或者是一個夫妻吵架殺人的故事,亞洲來的學生們面面相覷。可是這位老師得過奧斯卡,他認為電影開頭出現衝突的情節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假如跟美國同學講 “ 除了好萊塢之外,世界上還有別的電影 ” ,他們是沒法懂的。他們當然知道法國營人在拍片,日本有人在拍片,可是那些在他們眼裡不是電影,好萊塢電影才是電影,好萊塢電影就是搶匪、追車、愛情、殺人、外星人這些。所以老師推崇的是技術的純熟,你休想交一個主題很有深度但劇情不精彩的劇本上去。
八卦跟歷史哪個更重要?
這有可能是我後來做這個產業很愉快的原因,我一開始就接受了從事這個產業就要理解大眾渴望娛樂的原因是什麼,而不是教育他們,所以不需要被說服或者自我說服的過程。做電視節目的時候,同事來跟我對主題,我會問:觀眾看了我們的節目,明天進辦公室可以跟同事聊什麼?你要讓人家明天有聊天的話題。
《康熙來了》做了 12 年,和明星們聊家長里短的時候,我真心地樂在其中,我覺得人的生活真有趣。我有一個想法,八卦跟歷史哪個更重要?歷史是殿堂上的人想讓我們知道的事情,八卦是一般人一日又一日的生活瑣事,歷史記載了殿堂上的事,那麼誰來記載庶人的生活?其實就是八卦。所以《康熙來了》被當成了某一面生活的窗戶,我們因此知道人的生活有這麼多值得在乎的地方,那個人鋪床單的方法,這個人跟丈夫聊天的方式,說起來都是瑣事,可是卻讓你知道,如果想要講究起來,是有很多事情可以講究的。
前幾年我主動把《康熙來了》叫停了,要不然再做 20 年還是有很多東西可以聊。我只是覺得夠了,我得做些別的。我不知道別的是什麼,可是不停掉《康熙來了》就沒有辦法嘗試更多。我難以想像有人做了一件事以後就一直做,人生中只有這件事。假如我是廚師,我也一定會不停變換菜色,一成不變有什麼意思?
我不太相信真有所謂的 “ 最真實的自己 ” 。出門聚會跟大家聊天的我,是一部分的我;回家躺在床上、往嘴裡面塞零食的那個人,也是我。我有一個演員朋友非常重視表演藝術,他只想出演嚴肅的戲,有人找他演出逗人開心的戲,他就拒絕。我問他: “ 劇本看起來很有趣啊,為什麼不接?你演一下逗人開心的戲會怎麼樣? ” 他回答說: “ 那就不是原來的我了。 ” 我問他: “ 原來的你是幾歲啊? 10 歲? 20 歲?還是 25 歲的你? ” 他就卡住了: “ 對啊,什麼是原來的我? ”
好像我們聽到別人說 “ 你怎麼變了 ” 就會難過,會反問自己:我怎麼變了?可是你是個活人,一輩子都不變還得了?如果我對你說 “ 哇,你從小到大完全沒有變 ” ,你才應該覺得奇怪吧!被我問的第二天,朋友就答應去演那個逗人開心的戲。他把 “ 原來的我 ” 的範圍放寬了,不再堅持那個抽象的 “ 原來的我 ” 。
好多人喜歡 “ 莫忘初衷 ” 這四個字。我想說:很好,可是你的初衷是什麼?其實我們往往沒有想清楚。我們常常使用好多神秘抽象的字眼,好像很有理想,其實我們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我常常努力提醒自己:有很多崇高的字眼,你要小心謹慎,你得先說服自己才能把它說出來或者寫出來,自己不信的字眼就不要用。
我小時候模糊的夢想是 “ 我想被看見 ” ,但我要用什麼方法被別人看見?不知道。後來我去學電影,是想著可以通過拍電影被大家看見,沒想到走著走著卻當上了主持人。這時候,如果我是個 “ 明白 ” 的人,應該說 “ 我不要做主持人,我要去拍電影 ” ,可是好逸惡勞的我覺得 “ 既然這也可以被看見,那就做吧 ” 。做了主持人之後,很僥倖地,我真的 “ 被看見 ” 了,於是就一直做下去了。可以這麼說,我是個不錯的學生,只是老是在考一門已經會了的學科。
我們的時間和心力都有限,做這件事就會錯過另一件事,然後非常後悔錯過的那一件。可是,就像我剛剛說的這個 “ 好逸惡勞 ” 的選擇,說不定是件好事。我希望大家不要對所有事物都覺得遙遠而崇高,都不碰,可是自己卻在受苦。其實它們不遙遠也不崇高,一處理就會有進展,自己受的苦會減少。這才是我相信的事情。
我不曉得這是不是一個好習慣,我自洽的能力最強,我總是有能力自圓其說。我深切地理解到,情商無非就是一個自洽的過程。不信這一套的人會說,情商就是自圓其說,自己跟自己玩遊戲。我只能回答對方:整個人類文明都是人類自己的認知,你如果不買這個帳,那你也不會買建築物的帳,也不會買古典音樂的帳。人類不跟自己玩遊戲,難道跟外星人玩遊戲嗎?
我以前認為,情商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能派上什麼用場呢?可是當我真正追究身邊這些大家眼中功成名就的人,不管是企業家或明星,為什麼他們過得這麼不安定?為什麼他們心裡還是充滿了缺憾?我找到一樣東西可以解答這個問題,那就是情商。
很多人誤以為情商高就是閹割自己的情緒,讓自己變成一個五官模糊、沒有情緒的人。我對情商的定義完全不是這樣,情商不是讓我們變成一個八面玲瓏的人,那不是情商高,那是教養好。我覺得,情商高的人通常很樸素也很實際:先從 “ 明白 ” 開始,不人云亦云,舒服地做自己。
我和小 S 一起主持《康熙來了》的時候,經常一起遭遇各種社交困境。各式各樣的來賓帶來不同的個性、風格,我們常常措手不及,覺得很難對付,而且我們應對的過程都被觀眾看在眼裡。有時候有點兒狼狽、有點兒好笑、有點兒荒謬,那些都是我們在社交生活中也會遭遇到掙扎的痕跡。
我不相信那些有智慧的人就永遠能搞定別人、搞定自己。我們看《西遊記》,唐僧在整個去西天取經的過程當中,其實常常搞不定自己。再怎麼有智慧的人,還是會搞不定自己,那才是他為什麼要一直鑽研佛學的原因吧。任何情商或者心理戰術,只要遇到長輩,都很容易出現故障。尤其我們的文化遇到父母就容易沒轍。所以, “ 搞不定 ” 應該是一個常態才對。我建議,把搞不定當成樂趣,或許就是一個搞定自己的辦法。
情商高並不是超凡入聖的表現,不是頭上戴了一圈光環,什麼問題都能解決,而是能夠真實感受到生活裡的喜怒哀樂,從中找到自己生活下去的依據。犯錯才叫活著,不犯錯的,一定不是真的活著。
不管什麼時刻,說話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讓你和你所重視的人達成最成功、最緊密的溝通。如何表達你自己,通常並不只是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事情,更多的時候是表達出我們內心的需求,讓別人能夠滿足我們這些需求,使我們活得更有動力、更幸福。
好多人覺得虛擬的交友時代讓我們跟他人真實接觸的機會變少了,我覺得這剛好幫助我們篩選掉很多不值得花心力的人際關係。情商梳理非常講究的是我們永遠都該排一個優先級列表,我們不必取悅所有的人,我們最在乎的是身邊少數的、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人。
情商在生活中最常遇到的難題,莫過於拒絕別人。拒絕別人常被視為失禮,但社交禮儀應該偶爾被違背。說 “ 不 ” 很為難,但我真的鼓勵大家每天說 “ 不 ” 試試看。比如在辦公室試著拒絕別人一次,看看會發生什麼,或許什麼也不會發生,你的工作並沒有受影響。
我很少用 “ 社交 ” 這兩個字簡略地表達所有跟人的相處。例如你跟朋友相處就不應該叫作社交,那可以暱稱為 “ 鬼混 ” 。 “ 社交 ” 被我定義為 “ 比較有功能地跟別人相處 ” 。就算如此,我覺得也沒什麼好排斥的。當初我之所以可以做主持的工作,就是因為對人充滿了好奇心,想知道每個人是怎麼想、怎麼生活的。
人要製造機會去探索自己,而探索的方式是不斷地碰觸別的事物。去社交,可能會碰到不少跟自己 “ 三觀 ” 不合的人,我們就是要跟不合的人碰撞,才能更理解人是怎麼回事。所謂的 “ 探索自己 ” ,並不是一個人孤立地挖掘自己的內心。所以不必覺得去社交是在施捨別人,我覺得去社交其實是在照顧自己。
獨處當然是非常重要的活動,比和無聊的人出去社交有意思多了。可以找一本書或是一部電影,當成與自己相處的催化劑。看書的時候,就躲到書的世界裡面去,活在作者為我們營造的世界裡。深夜時一個人看電影,也時常能發現新的自己。
但是,那些說 “ 我認識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歡狗 ” 的人,其實當然是在賭氣。那是因為動物不會回嘴,也不能摔門或翻白眼。人能夠帶來的,跟動物能夠帶來的,是不一樣的喜怒哀樂呀。我鼓勵大家做一個冷淡的人,過於熱情不是一個人維持良好人際關係的方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不遠不近,不冷不熱,才恰到好處。
我希望大家知道,人生可以沒有意義,但依然是值得活下去的。我認為,意義與愛情都是被高估的,流行文化過度吹捧愛情的重要性。我們常常被 “ 意義 ” 這兩個字給綁住了,非常在乎事情有沒有意義,其實很多事情是沒有意義的。
人類有喜歡追尋道理的天性,我們想在毫無章法的世界當中找出章法來。我們為什麼喜歡聽故事、講故事?因為宇宙沒有道理可言,所以我們在聽故事與講故事的過程當中創造了很多道理出來。所以,每個故事看起來都蘊含著一些道理,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安慰,好像可以依照這個方法活下去,要不然我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但很多事情不是用道理講的,例如有人做生意成功,別人複製一遍卻成功不了。
千萬不能跟自己和解
人生不一定有意義,可是我們活著卻可以很感動,我很慶幸自己找到了這個原則。我們臨死前回想這一生,大概不會很空虛地想:我活的這一生的意義是什麼?我們能夠想到的也許是:這一生我被什麼打動了?我做了什麼打動了別人?例如有人認為:我生了個好孩子,這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我覺得,今天不可能存在 “ 沒有焦慮的生活 ” 了。我們的時代很仁慈的是,你可以立刻知道別人的反應如何,但這就會形成立刻的焦慮。你花力氣拍了一張照片或者寫了一段文字,傳到網路上,結果反應很冷淡,你就因此焦慮。但其實反過來想也很幸運,不像古人花費一生寫書、畫畫,卻沒有能得到快速的迴響。
如果每天都要因為別人的反應而焦慮的話,你要找到一個態度去面對,而不能夠任它像潮水一般地沖刷著你。別人對我們的評價是別人的事情,不管是好的評價或者壞的評價,我們都不能全盤接受。試著把焦慮當作一個動力來源,而不是一個壓垮你的負擔吧。
我不會建議你 “ 跟自己和解 ” ,我覺得你應該常常跟自己吵架,跟自己抬槓,常常問自己 “ 為什麼 ” ,常常處於不安定的狀態,跟自己不斷地搏鬥。人不掙扎有什麼好玩的?不掙扎得亂七八糟地跌個狗吃屎,你怎麼知道你要過什麼生活?
我也從來不覺得人要在生活與工作中找到平衡,這有什麼好追求的?為什麼要在全職媽媽與職業女性中間找到平衡?今天偏這邊、明天倒那邊有什麼不對?生活就是亂七八糟地度過,沒關係呀。一絲不亂的生活有什麼樂趣呢,那跟人之將死的狀態有點兒像。我不是跟人家唱反調,我只是覺得很多約定俗成的概念很懶惰。
我不懂人為什麼要沒有遺憾地死掉。假如你準備好 75 歲死,就在 75 歲之前把想做的事情全部做完,每一個鉤都畫上了,那萬一你 80 歲才死,後面那麼長時間幹什麼呢?什麼事情都做完了,告訴你 “ 明天你就會死哦 ” ,有什麼好玩?還有沒做完的事,就努力地做啊,剩下的時光懷抱著永遠都無法完成的熱情和願望,才會覺得 “ 活得真爽啊 ” 。
《虎嗅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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