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艾爾多安與他領導下的土耳其是國際新聞頭版的常客,在東歐、西亞、北非各地混亂的戰場上,總能看到其支持勢力的身影。並非傳統上主流強國的土耳其,承擔了與之規模並不相符的 “國際責任” 。
大國領導人的氣勢得先準備著。圖源:Government of Nigeria / twitter
近年來土耳其大力推進基礎設施建設,基礎建設的經濟乘數又為它帶來穩定的經濟成長和持續擴充的國力,也因此積極干涉國際事務。為了解決大興土木的資金問題,土耳其採取各種 PPP 方式,加快基礎設施建設進度的同時,也大大增加全社會的負債規模,將部分債務轉嫁給了社會企業。
這種模式在土耳其經濟成長穩定的時代運作良好,形成正向的循環。可是當制裁、新冠、更大範圍的軍事衝突先後來襲,土耳其經濟遭受重創。先前被成就掩蓋的債務風險,與建設中的浪費、效率低落暴露無遺,深陷其中的企業也因大到不能倒下,土耳其政府不得不展開庇護。
大興土木背後的力量
艾爾多安在 1994 年至 1998 年出任伊斯坦堡市長時,就在推進基礎設施上頗有建樹。在市民心目中,這位市長為解決供水問題鋪設了數百公里供水管道,為緩解交通堵塞修建百餘座高架橋,解決了很多前任市長們沒有魄力解決的問題,累積了不少政治資本。當然,他也因為煽動暴力和宗教仇恨被判入獄 120 天,影響了仕途。
2001 年,土耳其陷入嚴重的金融危機中。 2003 年,政壇黑馬正義與發展黨執政,艾爾多安出任總理。艾爾多安政府在當時是一副不折不扣的改革者面孔。對外,他們向歐洲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尋求幫助;對內,他們推動土耳其經濟結構性改革,促進政府透明化,大力推進基礎設施建設。
推動社會發展的同時,艾爾多安政府還暗中削弱軍隊的政治影響力和司法獨立性,為日後正義與發展黨做大埋下伏筆。2007 年以後,土耳其改革紅利逐漸消失,政府採購在 GDP 中的比重顯著提高,這意味著那幾年土耳其的經濟成長有相當程度是依靠政府投資推動的。加強基礎設施建設需要花費大量資金,以至於給土耳其政府帶來了巨大的財政負擔。
在艾爾多安政府的領導下,土耳其的機場,鐵路,公路都在快速建設。圖源:Yasemin Yurtman Candemir / shutterstock
一般到了這種時候,政府只有三條路可以走:政府承擔大量赤字,或是貨幣超發引起巨額通貨膨脹,或是減少建設支出放緩經濟。然而,這些都需要付出很慘痛的代價。倒也不是沒有規避方法,土耳其的解決方案是廣泛使用 PPP 模式,大致形式為政府與中標企業組建特殊公司,由特殊公司來籌資、建設、經營。由此土耳其出現了一批建築承包商,全球最大的 250 家承包商裡, 45 家屬於土耳其,位列世界第二。
政府牽頭,大修特修。圖源:mustafaslan / Shutterstock
Limak 、 Cengiz 、 Kalyon 、 Mapa 、和 Kolin 都是土耳其著名的 PPP 承包商,他們主導著土耳其的 PPP 項目,佔據半壁江山。這種模式在世界各地都不少見,土耳其所佔比例卻如此集中,這難免讓人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
時代巨變下的土耳其
2016 年,土耳其內部軍事政變失敗,為了抑制政治震盪帶來的經濟動盪,艾爾多安政府宣布進入緊急狀態,期間公司不得執行破產程序,一直到 2018 年 7 月才解除。
政變失敗給了艾爾多安擴展權力的機會,位子坐得反而更穩了(圖片:Mstyslav Chernov / Wikipedia)
2018 年 6 月,土耳其變為總統制,議會和司法部門權力被削弱,而總統權力大大加強,很快艾爾多安又任命自己的女婿為財政部長,央行的自治權也名存實亡。
最左側的正是平步青雲的 “駙馬” 。圖源:President.az / Wikipedia
政府頻喊話,市場越恐慌
2018 年 8 月 10 日,一天之內,里拉兌美元匯率暴跌了 13.7% ,對比年初,里拉兌美元已經下跌了 40% ,通貨膨脹率高達 16% 。匯率下跌不但打擊了市場對於土耳其經濟穩定性的信心,還導致居民購買力越來越弱。艾爾多安呼籲國民拿出外匯和貴金屬共克時艱,反而引起市場恐慌,投資人紛紛撤離,為土耳其經濟復甦徒增困難。
土耳其依賴政府採購和貸款政策寬鬆的經濟成長模式,導致企業負債率連年成長,大企業的債務中又多為美元借貸,里拉對美元貶值 40% ,意味著無形之中企業的債務成長了 40% ,企業債務壓力劇增。特別是原本風光的建築業, 90% 的貸款是外幣,在這一波財富蒸發中受傷最深。
為了避免解除緊急狀態和匯率暴跌的影響下,企業出現倒閉潮,政府允許企業在破產清算中去除匯率損失,又直接出面為 7 類重點 PPP 項目提供 172 億美元的擔保。土耳其本就以債務清償的複雜性而聞名,就有債務人利用法律漏洞,惡意延遲償還欠款 7 年的案例。土耳其政府為穩定經濟為企業提供的層層保護,讓一些本來該被淘汰的企業得以續命,雖然提升了一時的經濟穩定性,卻犧牲了長期的市場活力,加重了未來的經濟風險。
經濟回溫之際卻碰上新冠疫情
2018 年,土耳其經濟成長 2.8% , 2019 年成長 0.9% , 2020 年第一季度,土耳其經濟終於迎來 4.5% 成長,呈現出經濟復甦的跡象。此時土耳其疫情尚未大流行,部分樂觀的專家已經開始討論如何承接中國的製造業。隨後,土耳其也迎來了新冠大流行。
這場疫情,也讓一座醫院走進了人們的視野—— 2019 年建成、耗資十億歐元的安卡拉市立醫院是如今世界上最大的醫院之一,佔地面積約為一百個足球場,配備 3,810 張病床。沒錯,這座醫院就是艾爾多安時代 PPP 模式重大工程的典型——以大為美的審美、超出預算的巨額成本,體現著艾爾多安時代的價值取向。在醫院建設之初,它的規劃方案便引來了大而無當的評價,批評者認為數量多,規模小,分散分佈的醫院可能更能滿足人們的日常需求。而隨著安卡拉超過伊斯坦堡,成為土耳其疫情的中心,關於安卡拉中心醫院的評價就更低了。
早在 3 月份,土耳其政府為應對新冠疫情便頒布了總額高達 1,000 億里拉的經濟刺激計劃,重點在於減稅和延遲償還債務,企業再次獲得喘息的機會。到了 6 月至 7 月,土耳其承受了明顯的經濟壓力,安卡拉方面希望透過擴大貸款規模,刺激內需保證國內市場的正常運作,導致通貨膨脹率高達 12% 。
近年來的基礎建設帶動建築業的發展,也推動了地產產業的興旺,房價飆升。為了避免資產被沖淡,借助這一次經濟刺激,居民的熱錢湧入房地產,其餘的零碎存款則有 53% 以外匯形式保存。這樣明顯吹大了經濟泡沫的刺激政策,很快就導致了里拉對美元的進一步貶值。為了穩定外匯,央行又不得不提高利率為經濟降溫,收緊里拉的流動性。土耳其經濟回暖計劃僅僅執行兩個月。
全民債台高築
截至 8 月底,土耳其企業與居民的不良貸款已經達到了 1,648 億里拉,壞帳率為 4.3% (美國為 1.5% ),這還是 3 月將逾期定義從 90 天翻倍到 180 天的結果,如果按 90 天計算,這一數字將達到 10% ,在全世界名列前茅。
過於惡劣的經濟環境首先摧毀企業和就業,接著會影響國家內外局勢的穩定。圖源:CEIC
那些參與基礎建設的企業,工程涉及的資金金額特別巨大,必然需要高負債經營。只要土耳其經濟平穩運作,GDP每年成長 5% ,投資就可以獲得可觀的收益。然而,土耳其的經濟發展不像預想中那麼順利,他們早在 2018 年匯率危機時便備受打擊,被評論者質疑為 “殭屍企業” 。政府不但需要替他們擔保,協助融資問題,還在今年批准了新項目。
其他中小型 “殭屍企業” 在 2018 年依靠政府扶持下的低利率、會計結算上苟延殘喘。它們中的大多數沒能恢復過來,如今面對疫情,這些企業的殭屍屬性越來越突出,已經是尾大不掉的拖油瓶。政府大搞基礎建設養出來的 “殭屍企業” ,讓他們倒閉不行,不讓倒閉還是不行。
土耳其政府也不會有什麼好辦法,畢竟拯救下挫的匯率需要外匯。可作為重要外匯來源的旅遊業幾近停滯,出口受阻,而 2018 年里拉匯率危機之後,作為土耳其大企業重要貸款來源的歐洲各大銀行,紛紛降低風險。目前土耳其外匯存底官方數據為 300 多億美元,但外界對土耳其的外匯存底並不抱有太樂觀的估計,甚至認為減去互換額度、黃金儲備、國內銀產業者額度數字已然為負。
民不聊生還進行戰略擴張
最令人費解的,恐怕還是土耳其的軍事措施。即使目前國內經濟壓力激增,土耳其依舊趁美國等傳統大國自顧不暇之機,進行戰略擴張,而且還是多線作戰。從北非的利比亞、到中東的敘利亞,都有土耳其代理人甚至土耳其本體的身影。他們為了地中海油氣資源與同為北約國家的希臘擦槍走火,近期又高調捲入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的衝突中。
在央行缺錢,美、俄、伊等國與土耳其存在矛盾的外部環境之下,復甦和制裁不知道哪一個會先到,土耳其經濟吃緊的日子可能還在後面。四處出擊的土耳其,會不會引來更大的黑天鵝也未可知。
《虎嗅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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