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月的第一個星期, Telegram 的月活躍用戶數超過了 5 億,在那之後數字還在不斷成長:僅剛剛過去的 72 小時內,就有 2500 萬用戶加入 Telegram 。 ” 1 月 12 日,帕維爾・杜羅夫在自己的 Telegram 頻道中寫道, “ 比之去年,這是快速成長,當時每天的新註冊用戶約為 150 萬人。 ”
從杜羅夫資訊發布時間往前推 72 小時,網路世界剛剛發生了兩件刷新全民認知的大事:其一是川普支持者強攻國會山以後,從推特( Tw IT ter, TWTR-US )到 Facebook 及後者旗下的一眾社交媒體平台宣布封鎖川普的帳號,並威脅(也最終實施了)永久封禁;其二,則是同樣屬於 Facebook 旗下的即時通訊軟體 Whatsapp 在 1 月 8 日修改其用戶隱私政策,稱將把用戶數據提供給所有 Facebook 系列的應用平台。
▲杜羅夫在自己 Telegram 上發布的消息。圖片來源:虎嗅網
兩件事的影響都十分明顯:國會山事件後 Telegram 在美國地區下載量衝上應用程式榜單次席,超過 50 萬美國人成為新註冊用戶。而在 12 日杜羅夫公布的數據中,湧進 Telegram 的新用戶已不限於北美,而來自世界各地:其中的 38% 位於亞洲, 27% 位於歐洲, 21% 位於拉丁美洲。
1 月 14 日,杜羅夫再次更新了自己的 Telegram 頻道,在最新一則消息中他寫道, “ 我們或許正在目睹人類歷史上最大一次數字移民。 ” 他提到,已有越來越多的國家領導人開始選擇 Telegram 。在這一行列當中,最新兩位加入者是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和巴西總統波索納羅。
從不吝於攻擊自己美國同業的杜羅夫對此評論道: “ 我聽說 Facebook 有一個單獨的部門在試圖研究為什麼 Telegram 如此受到歡迎,我很高興幫助 Facebook 省下這筆支出並免費分享我們的秘密:尊重你的用戶。 ”
在網路巨頭已能輕易左右選舉走向、制裁美國總統、並依靠規模優勢和平台壟斷地位對任何對手形成 “ 維度縮減打擊 ” 的時代, Telegram 再次充當了一個異類。作為創辦人,出生於 1984 年的杜羅夫似乎生來是個挑戰者。只是幾年前他的對手是國家權力監控,如今則是已異化成為某幾個公司 Logo 的 “ 主流網路 ” 本身。
向 “ 雙頭壟斷 ” 宣戰
這不是杜羅夫第一次表露對於美國網路巨頭公司的強烈不滿。 2020 年 7 月 9 日,杜羅夫曾發表一篇署名長文,呼籲監管機構和從業人員一起,在行動應用市場上向由蘋果( Apple, AAPL-US )和 Google 構成的 “ 雙頭壟斷 ” 鬥爭到底。
▲杜羅夫 7 月 9 日發表的長貼截圖:蘋果如何消滅全球創業公司,以及如何阻止它。圖片來源:虎嗅網
在杜羅夫的敘事裡,蘋果和 Google 兩大巨頭由於掌控了主要的行動應用市場,已經成為整個世界的壟斷托拉斯。他透露, Telegram 曾在 2016 年試圖為東歐遊戲開發者創建一個業內平台,但計劃宣告夭折。因為蘋果威脅他們,如果不停止就要在蘋果商店裡下架 Telegram 。 “ 這是集權和失衡的史無前例的例子, ” 杜羅夫寫道, “ 當整個數字經濟部門因過高的稅費而導致失血過多,這只有在全無競爭的情況下才有可能。 ” 他認為,依靠向行動應用收取 30% 的收入作為平台費用,這兩家公司正在抽乾全球科技產業。
“ 十多年來,我們一直處於一種自相矛盾的局面,兩家矽谷公司完全控制著全球數十億用戶,決定了他們可以在自己的手機上安裝哪些應用程式。 ” 這一局面的結果則是, “ 當蘋果和 Google 的離岸帳戶累積數十億美元財富,全世界數以萬計的本土開發者公司正徘徊在財務破產的邊緣。 ”
杜羅夫呼籲這種情況應該得到改變,而面對壟斷,首先需要行動的是監管機構: “ 歐盟委員會已經對蘋果在自己品牌的手機上強制預裝蘋果商店一事展開反壟斷調查,這是積極的一步。 ” 他提議,各國應推動本國行動應用商店的在地化,而不是坐視本國開發者 30% 的利潤被自動輸送到美國加州。 “ 阻止兩個超國家公司對全人類徵稅並非易事……但我們需要直面目前的危機——它們對數十億用戶、數十萬開發人員、各國國民經濟和全球進步有害。 ” 儘管杜羅夫言辭懇切,但在全球,這次發聲其實並未引起太多注意。在此之後,杜羅夫還數次呼籲用戶應放棄蘋果改用安卓系統,因為蘋果的系統設計可以完全限制用戶對於特定應用程式的訪問。但與之前的嘗試一樣,這些表態也沒有在大眾媒體上激起太大的水花。
這還不夠,少數跟進報導了他動向的產業媒體還給出了恐怕並不符合杜羅夫期待的評論。俄羅斯網路產業媒體 “ Kod ” 就此評論道:事實是蘋果和 Google 這樣提供平台的巨頭公司提供了 IT 產業發展的主要推動力。 “ 這些公司除了從自己的應用商店中收取銷售佣金外,還創建最重要的東西——各種程式語言,SDK和API形式的開發人員工具。iOS的 Telegram 客戶端就是用這些語言之一(即Swift)編寫的。 ” 在這一意義上,也可以說這些巨頭公司承擔著基礎建設工作。而杜羅夫的提議看上去可能比兩家巨頭公司更值得警惕:是否每個國家都有意願和能力承擔平台維護和應用程式審核需要的巨額金錢和工作量?這種引入國家權力的做法,會不會變成另一種國家控制的資源,和對 IT 產業施加壓力的另一個槓桿?
儘管杜羅夫以同俄羅斯政府的決裂聞名,出走後也向來淡化俄羅斯色彩而堅持用英語更新自己的個人頻道,但七月的這一次,他看上去空前地 “ 俄羅斯 ” ——這篇文章以俄語寫成,也發布在杜羅夫在 Telegram 的俄語頻道上。事實上,杜羅夫點名 “ 監管機構 ” 語出有因。這篇文章發表的同時, Telegram 副總裁別列康普斯基正在俄羅斯韃靼斯坦共和國伊諾波利斯出席一場線下的網路企業家論壇,講話內容正是杜羅夫這篇文章的縮略簡化版本,台下他的聽眾不止有俄羅斯 IT 和網路產業高層,還有俄羅斯總理米哈伊爾・米舒斯金。
與俄羅斯的危險和解
改變是靜悄悄地發生的,但的確已經發生:出走五年以後,杜羅夫與俄羅斯政府達成了和解。至少從表面看來,這場幾乎持續十年的對峙以俄羅斯政府的有限讓步為結局,最後一幕則是從 2018 年到 2020 年讓俄羅斯政府頗為尷尬的 “ 封禁 Telegram ” 鬧劇:儘管通過了立法,也發布了公文,還引爆了多場抗議,但是由於技術短板,所謂的封禁從未成功。
▲ Telegram 解封時的俄羅斯網路笑話,上圖 “ Telegram 被封 ” ,下圖 “ Telegram 解封 ” 。圖片來源:虎嗅網
2020 年 6 月 18 日,俄羅斯網監局正式推枰認輸,宣布解封 Telegram 。其實早在這之前很久,俄羅斯全國上下就已無法抵抗 Telegram 的誘惑,從國家媒體到政府高官,紛紛註冊並公布自己的帳號以爭取更多粉絲,媒體在報導中引用大眾人物的 Telegram 頻道更早已是常規操作。而在網監局發布的解封說明中,只提及 “ 我們感謝 Telegram 的創辦人願意反對恐怖主義和極端主義 ” ,對於先前導致衝突和封禁的真正原因——要求 Telegram 開放後台訪問權限並移交特定用戶數據——隻字未提。但正式解封依然有其意義:二十天后,就有了伊諾波利斯的會議和杜羅夫的署名長文。
7 月 9 日的這次會議或許可以列入俄羅斯網路產業史:除了總理米舒斯金,其他與會官員還包括多位政府副總理、韃靼斯坦共和國幾乎全部領導層、以及大眾通訊、教育和健康三個部的政府部長。在網路公司方面,與會代表則囊括了Yandex( YNDX-US )、 Mail.ru、卡巴斯基實驗室、 VK 和 Telegram 等幾乎所有出自俄羅斯的頂級網路公司高層。會前,米舒斯金剛剛按照普丁要求,為俄羅斯網路產業準備了無限期稅收優惠,其中所得稅稅率將從 20% 下調到 3% 。參與會議的俄羅斯副總理切爾尼申科則在講話中向 Telegram 伸出橄欖枝,稱 “ 這一具有俄羅斯血統的全球通訊應用對於俄羅斯的 IT 企業家和投資者來說都是一個好兆頭 ” 。
沒有人重提用戶數據和國家安全問題,也沒有人再回顧先前的衝突。杜羅夫本人在 6 月 22 日的媒體採訪中稱,在俄羅斯的兩年封禁期間,是成千上萬的俄羅斯工程師幫助 Telegram 完成了 “ 數字抵抗 ” ,並且, “ 考慮到世界政治局勢正在變得更加不可預測,數字抵抗運動並沒有隨著在俄羅斯的停火而告終。 ” 至於與俄羅斯政府的和解,杜羅夫將之解釋為,在與 “ 雙頭壟斷 ” 的戰爭當中 “ 需要比同業開發者更有影響力的盟友 ” 。
從解封後的半年來看, Telegram 至少在自己 “ 傳統 ” 領域的表現並未出現什麼變化:俄羅斯解封後僅兩個月,隨著白俄羅斯局勢驟然緊張, Telegram 再一次成為新一場 “ 數字抵抗運動 ” 的主戰場。儘管白俄羅斯政府對本國網路公司採取了多次暴力措施,也多次向俄羅斯尋求支持,似乎戰火從未波及到 Telegram 。但與此同時,當杜羅夫越來越多地將蘋果這樣的 “ 網路暴君 ” 視為自己的主要敵人,另一個更為複雜的問題越來越難於繞開:在全球國家權力、壟斷資本、企業擴張需求和大數據監視之間,真的還有杜羅夫口中 “ 自由的網路 ” 的容身之處嗎?或者,即使真有可能, Telegram 就會是那個寄託理想之地嗎?
理想與現實
2020 年 6 月,在俄羅斯宣布解封 Telegram 之際,塔斯社在一篇相關的專家訪談文章中提出,在俄羅斯解除封鎖之後, Telegram 的下一步將會是變現: “ 杜羅夫無法啟動自己的區塊鏈項目 TON ,因此現在需要尋找其他方式來獲取利潤。 ” 儘管未必與俄羅斯的解封相關,但這一預言不可謂不準確: 12 月 23 日,杜羅夫發出公開資訊稱, Telegram 將從明年開始尋求變現。
在此之前 Telegram 所有服務均屬免費,自我定位甚至是 “ 非獲利項目 ” ——杜羅夫對外透露,先前六年裡 Telegram 的所有營運費用是依靠他個人存款來支付的。對於俄羅斯最年輕的億萬富翁來說,這句話並不特別令人意外,但如果事情涉及到的是一個正在成長中、並且極富野心的網路公司,它所面臨的問題其實並不像聽上去那麼凡爾賽。獲利成為問題的直接背景是杜羅夫創業生涯中迄今為止最嚴重的一次失敗:區塊鏈平台 TON 和與之相伴而生的虛擬貨幣 Gram 的徹底破產。比起 Telegram 目前在做的事, TON 和 Gram 的構想更為野心勃勃:打破美元壟斷,挑戰現有的國際金融支付規則。按照當初杜羅夫對外透露的設計思路, Gram 最終將顛覆各國央行的貨幣發行壟斷地位。不料美國證券委員會從 2019 年秋天開始啟動對於杜羅夫以及 TON 平台項目的調查,這一劃時代的項目最終於 2020 年 5 月被正式放棄。
在那篇聲明中,杜羅夫依然強調美國法院的判決並不公平,但由於世界依靠著美國的金融和技術,自己也沒有能力與美國國家權力相抗衡: “ 今天,我們處於一個惡性循環中:您不能為平衡一個過於集權的世界做太多,這恰恰是因為它是如此集權。 ” 而當顛覆貨幣體系的嘗試宣告失敗,獲利問題成了頭號大事:杜羅夫在放棄 TON 項目的聲明中承諾,將向所有投資人返還其投資金額的 72% 。這是因為已有一部分資金在開發過程中用掉了,但這部分錢也會在其後返還——他提出,會在 2021 年 4 月前向所有投資人以其投資金額的 110% 還清債務。即使從杜羅夫宣布尋求變現的 2020 年 12 月 23 日開始計算,留給杜羅夫和 Telegram 的時間也僅有四個月零一週。
▲2020 年 10 月 Statista 的月活排名榜單,未計入蘋果公司iMessage 。圖片來源:虎嗅網
儘管已有 5 億月活躍用戶數,在全球市場的角度 Telegram 依然是個不那麼大眾的通訊軟體:去年十月 Statista 的統計結果顯示全球前三即時通訊軟體分別為 Whatsapp 、 Facebook Messenger 和微信, Telegram 只能排到第六,而這份統計並未列入蘋果公司旗下的iMessage ( 月活躍用戶數約 9 億 ),如果加入後者, Telegram 即使以最新數據參加排名,也很難衝進前五。而變現之路如何開始?杜羅夫已經排除出售 Telegram 的可能性,同時暗示可能會考慮在 Telegram 頻道中開放廣告位,但承諾不會以犧牲用戶個人數據的方式進行。然而,如果考慮到 Facebook 等第一代網路巨頭犧牲用戶數據的第一步正是廣告投放,擔心 Telegram 只不過是還未發展到相應階段的 Facebook 的看法聽上去十分不討人喜歡,但並非杞人憂天。
投身於與惡龍的搏鬥之中的勇士,最終會變成惡龍嗎?
《虎嗅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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