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概念很晦澀,我們來一層一層的認識它。我們先來看一個命題:一個羅馬人說,所有羅馬人都撒謊。請問這個羅馬人的話是真命題還是假命題?如果相信他,那麼就面臨一個邏輯悖論:承認了至少有一個羅馬人說真話,從而又否定了他。這就是著名的“說謊者悖論”。
大哲學家羅素 (Bertrand Russell) 面對這個悖論的時候說,我們應該把命題分為涉及自身的陳述和不涉及自身的陳述,如此就可以解決說謊者悖論。這裡就引出一個重要的因素:涉及自身。
索羅斯 (George Soros) 由此出發來導出反身性概念,索羅斯認為,凡是涉及命題者自身、在內容上“或真”的命題,都是反身性命題。
進一步說,研究對象受到研究者自身的影響就叫反身性。如此一來,股票市場天然就是反身性了,因為股票參與者的觀點必然影響到股價,進而讓股價不再獨立。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索羅斯又引出兩個函數:
y=f (x) 認知函數
x=F (y) 參與函數
人的行為是 y,人的認識是 x,行為是認識的函數,表述為認知函數。
其含義是:有什麼樣的知識就有什麼樣的行為。而人的行為對人的認識有反作用,認識是行為的函數,表述為參與函數,其含義是:有某一類行為就會有某一類知識。
“兩個函數同時發揮作用,互相干擾。函數以自變數為前提產生確定的結果,但在這種情境下,一個函數的自變數是另外一個函數的因變數。確定的結果不再出現,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相互作用,其中情景和參與者的觀點兩者均為因變數,以致一個初始變化會突然同時引起情景和參與者觀點的進一步變化,我稱之為反身性。”
上述函數又會產生遞歸性,它們不會產生均衡,而只有一個永無止境的變化過程。
用函數表達其變化為:
y=f (x) 認識函數
x=Φ (y) 參與函數
所以這就是說,x 和 y 都是它自身變化的函數 — 認識是認識變化的的函數,行為是行為變化的函數。
它實際上也是一種“自回歸系統”。索羅斯用這這個函數是想說明,金融市場根本區別於自然科學研究的過程,在那裡,一組事件跟隨另一組事件,不受思維和認知的干擾。
而金融市場是思維參與其中,因果關係不再是一組事件直接導向下一組事件。相反,它以一種類似鞋襻 (鞋幫上用以系扣的物件) 的模式將事實聯結與認知,認知復聯結於事實。
如此,反身性理論構建完畢,用通俗的話來解釋,就是參與者的認知和被認知對象互相影響,基本面影響觀點,觀點反過來也影響基本面,它們永不均衡,互動變化,以致無窮。
美國學者 John Train 在《The New Money Masters》中對此有過精采解讀:
“‘反身性原理’的本質是指認知可以改變事件,而事件反過來又改變認知。這種效應通常被稱為‘反饋’。這就好比,如果你拴住一條脾氣好的狗並踢他,罵它‘壞狗’,那麼這條狗會真的變得很凶,並撲過來咬你,而這又會引來更多的踢打、更多的撕咬。”
再舉個更直白的例子,如果投資者相信美元升值,那麼他們的購買行為會讓美元上漲,這反過來又會使利率降低,刺激經濟成長,從而推動美元再次升值。這也就回到前面的那個說謊者的悖論,凡是涉及自我的命題,自我都難逃脫關係。
在這個過程中,任何簡單的只研究股價本身而不顧參與者偏見的科學主義都是錯的。
說得更極端些,那些即使是認識錯誤的命題,只要有足夠強大的影響力,它依然能在股市獲利,這就是為什麼股價有時候看起來泡沫很大但買的人很多,有時候看起來又低得可憐但無人問津。
因為金融市場是個“煉金術”,投資者的決策意識和決策行為具有像“煉金師”那麼改變“事實結構”的“意志力”。
在科學家看來,改變“物質結構”的“意念”是偽科學的,但在金融世界裡,“改變市場結構”的“主流偏見”卻是真是的,卻是可以賺大錢的。所以,金融市場拒絶了科學主義,卻接納了金融煉金術。
整理一下剛才的邏輯,索羅斯認為,很多認知貌似真理,其實是錯的、不確定的,它們所謂的正確只是暫時的、等待證偽的。無論它們是通過歸納法還是科學主義得到的認識,都不足以壟斷真理和科學,在自然科學領域如此,在社會科學領域更是如此。
更荒謬的是,很多人把自然科學的方法和結論強加在社會現象的研究中,這如同把魔術方法應用到自然科學領域的煉金術一樣,只能使煉金術身敗名裂。
社會科學是特殊的領域,研究者可以對研究對象施加自己的影響,在社會、政治、經濟事物中,理論即使沒有確鑿的證據也可以是有效的,因為社會科學充滿反身性,只要主流偏見足夠強大,謬論也會在某些情況下變成“真理”,所以金融煉金術可以大行其道。
金融市場是反身性市場,它的決策不可能成為一個科學研究的命題,相反,它更像一個“非科學”的“煉金術”,因為金融市場中的決策評價取決於參與者們歪曲了的見解。
正是因為參與者的決策並非基於客觀的條件,而是對條件的解釋,所以金融市場是根於不確定的、是可錯的。
沒有人能完全正確認識市場,任何所謂正確的認識都只能是猜測,它還須接受反駁和證偽。投資的過程就是不斷提出猜想並讓市場驗證和反駁的過程,而不是用科學命題去決策的過程。
在索羅斯眼裡,金融市場是不確定的,這種不確定是根本性的、是絶對的,任何看法都可能錯,任何錯誤都可能發生,它們本質上也就是風險。索羅斯思想的底色就是可錯性、不確定性、認知的不完備性,也就是風險性。
索羅斯的哲學認知論讓他懷疑一切,包括他自己。
索羅斯談到他為什麼和羅傑斯 (Jim Rogers) 分道揚鑣時說,羅傑斯有個重大缺陷:“他極為藐視華爾街專業人才的精明” — 儘管在這一點上索羅斯認為自己和羅傑斯看法相同 — 但是“羅傑斯卻極為自信,從來不承認自己也可能犯錯”,而“我卻時刻相信自己也會犯錯誤”。
這道出了索羅斯內心的哲學根基:證偽主義。
市場總是錯的,我也總會犯錯。這就形成了索羅斯對股市的根本判斷:股市風險第一,不確定第一,所以要想在股市生存必須時刻學會逃跑,因為投資本質上是在冒險。
由於投資者不可能獲得完整的資訊,且投資者會因個別問題影響其對市場的認知,令投資者對市場預期產生不同的意見,索羅斯把這種“不同的意見”解釋為“投資偏見”,並認為“投資偏見”是金融市場的根本動力。
當“投資偏見”零散的時候,其對金融市場的影響力是很小的,當“投資偏見”在互動中不斷強化並產生群體影響時就會產生“蝴蝶效應”,從而推動市場朝單一方向發展,最終必然反轉。
參與者的認知傾向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市場報價 (鬱金香泡沫和南海泡沫都是典型例子) ,乃至會影響所謂的基本面,而基本面又反過來被視為市場的決議因素。索羅斯明確指出,社會科學中,思想發揮了兩層功用。
一方面,參與者試圖瞭解他們所參與的情境;另一方面,參與者的見地又作為決策的根本而影響著進程。兩個功用互相干擾,任何一個都無法獲得單個效果的效果。索羅斯以為,反身性存在的一個最為根本的因素來自於人類的認知偏差。
傳統的思想認為:市場永遠是正確的。市場價格傾向於對市場未來的發展作出精確的貼現。索羅斯認為,市場總是錯的。他們代表著一種對未來的偏見,而且扭曲有雙向影響:不僅市場參與者以偏頗的觀點進行,而他們的偏頗也會影響事件的發展。
由於參與者的認知本質上便是錯誤的,而錯誤的認知與事件的實際發展過程,兩者之間存在著雙向關係,這種關係也導致兩者之間缺乏對應 (Correspondence) ,索羅斯稱這種雙向關聯為“反身性”。
在反身性理論的作用下,索羅斯進一步得到一個推論:錯誤是一個常態。錯誤甚至可以成為索羅斯投資哲學的核心。索羅斯認為市場是錯的,因此他才從市場的錯誤當中大獲其利。例如 1992 年索羅斯對英鎊的狙擊,便是充分利用了當時英格蘭銀行的對形勢的錯誤估計。
反身性理論適用於非常態的遠離均衡。這是一種間歇出現而非普遍適用的狀態,在這一條件下,認知與現實之間出現過度背離,只要現存的條件不發生顯著的變化,認知與現實就不會趨於一致,這種反身性的雙重反饋機制便發生作用,金融市場將出現單向的過程。
反身性理論不適用於常態的近似均衡。只要把從認知與現實之間的暫時背離加以忽略,有效市場理論所主張的隨機漫步理論 (註:指基於過去的表現,無法預測將來的發展步驟和方向。核心概念是指任何無規則行走者所帶的守恆量都各自對應著一個擴散運輸定律 ,現階段主要應用於網路連結分析及金融股票市場中。) 就可以充分發揮作用。
反身性理論可以用於對沖基金的宏觀投資戰略。在金融市場上,大多數投資工具的價格波動範圍 (圍繞均值) 為一個標準差,在宏觀投資戰略看來這屬於正常波動,獲利空間不大。
但是,當一些投資工具的價格波動超過兩個標準差以上時,這就為宏觀投資戰略提供了 20 年或 30 年才會出現的非常投資機會,這時投資工具的價格已經嚴重背離了其“真實”的價值,宏觀投資戰略抓住這個非常的價格/價值狀態最終會恢復到正常的價格/價值狀態的投資機會進行投資而獲利。
之後,偏見和趨勢可能重複受到外在震動力量的考驗,如果熬過考驗,就會變得更加強大,一直到變成似乎無法動搖為止,這稱為加速期。等到信念和實際情況之間的差距變得太大,使參與者的偏見成為主角時,就會出現一個高點,稱之為考驗期。
趨勢可能靠著慣性繼續維持,但是已不能再使信念強化,因而導致走向平緩的狀態,稱之為停滯期。最後趨勢變得依賴日漸加深的偏見,散失信念注定會促成趨勢反轉,這種趨勢反轉就是臨界點,相反的趨勢會在相反的方向自我強化,導致稱為崩潰的災難性加速狀態。
鮮有人去瞭解索羅斯的投資哲學,即便你去琢磨也未必能琢磨透。沒有辦法,作為哲學家中最為成功的金融投資家,金融投資家中最有成就的哲學家索羅斯,他的文字歷來是晦澀難懂的。用他本人的話來說,“《金融煉金術 (The alchemy of finance : reading the mind of the market) 》幾乎囊括了我的平生所學,至少在理論形態上是如此。我沒有故意藏匿任何東西,但推理的鏈條卻是反向的。”
所以我們未必期望能從他的哲學裡發現一種出奇制勝的方法。索羅斯本人也會犯錯,況且這中間還有一個知與行的跨越。如果能夠通過他的觀點,對我們理解市場和世界有一定的幫助,那也足夠了。
《雪球》授權轉載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