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斯康辛州六月底的熱浪裡,美國總統川普與富士康總裁郭台銘一起,手持亮閃閃的小鐵鍬,為富士康的新廠挖下了第一鍬土。
站在他們身邊的,是威斯康辛州州長斯科特·沃克(Scott Walker)、美國國會眾議院議長保羅·瑞安(Paul Ryan),以及富士康在該州聘用的一號員工克里斯托福·默多克( Christopher Murdock)。
川普以他特有的誇張口吻說道 “這家工廠是世界第八大奇蹟,而且它完全由美國的鋼筋水泥建造而成”
川普就任一年半,富士康被搬到美國。2016 年 11 月,剛剛贏得大選的川普在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說,他已與蘋果(Apple, AAPL-US) CEO 提姆·庫克(Tim Cook)通話,並向對方傳達了讓蘋果製造業回流美國的計劃。
“我對他說,提姆,對我來說真正的成就之一,就是讓蘋果回到美國來建設龐大的製造業工廠,不只一座,而是許多座。不是像現在這樣去中國,或是越南,而是就在這裡製造你的產品。”川普說。
類似的話另一位美國總統對另一位蘋果 CEO 說過。 2011 年2 月,歐巴馬在矽谷晚宴上問賈伯斯:“要在美國生產 iPhone 的話,需要滿足什麼條件呢?這些工作什麼時候能回到美國?”賈伯斯毫不含糊地回答:“永遠不可能。”
現在富士康真的要去美國建廠,投資百億美元,成為川普就任以來最大的製造業回流項目。類似要將更多製造業工作搬去美國的大公司還有拜耳(Bayer AG, BAYN-DE)製藥、洛克希德·馬丁(Lockheed Martin, LMT-NYSE)、以及福特(FORD, F-US)通用現代豐田(Toyota, 7203-JP)等汽車公司。
美國製造業人口絕對值變化,最近幾年開始回升。
數據來源: FRED 美國勞動部
美國製造業開始出現回流跡象,並且在川普之前就開始了。但與此同時,賈伯斯說的話其實也還成立。
百億投資,1.3 萬崗位,富士康美國做的生意和中國不太一樣
川普在白宮向美國人介紹富士康時,形容它是 “為蘋果製造 iPhone 和筆記本電腦的偉大公司”,稱它來到威斯康辛州會給當地帶來大量的就業機會。
不過富士康在威斯康辛的這個新工廠並不是造 iPhone 的。根據郭台銘的說法,富士康的新廠叫做 “威斯康辛谷科技園區”(Wisconsin Valle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Park),主營業務是生產 LCD 液晶顯示面板。
而這個科技園區,是富士康 “飛鷹計劃”(Flying Eagle)的一部分。根據富士康的說法,“飛鷹計劃” 是它的美國投資項目(甚至有一個商標),將為威斯康辛帶來 100 億美元投資,創造一萬三千個就業崗位,投資時程為 4 年。佈局的產業包括面板、電池、LED 封裝、半導體封裝、雲端、大數據、AI 人工智慧、機器構件等。但是目前為止,唯一確定下來的就是這個生產 LCD 面板的工廠。
100 億美元是大數目,基本等於富士康工業互聯網在 A 股上市募資規模的 2.5 倍。但 1.3 萬人對富士康來說就很少了,代工電子產品的富士康總計有 130 萬人,和沃爾瑪(Walmart, WMT-US)(Walmart Inc, WMT-US)規模類似,光鄭州一個工廠就超過 25 萬人。而同樣宣稱要做先進製造的新公司富士康工業互聯網也有 27 萬人之多。
不過這個工廠連招 1.3 萬人都不容易。去年 11 月,州長沃克稱計劃花費 680 萬美元來為該州打廣告,吸引更多其他州的人才來填補富士康創造的職位空缺。該州財政局估計,最後會有 10% 的富士康員工來自伊利諾州。而由該州經濟發展部門委託進行的一項調查判斷,可能有多達一半的建築工人和富士康員工都將來自其他州。
“我們真的很需要人。”沃克說。該州目前只有 579.5 萬人,人口數排在美國各州第 20 位。作為對比,南京市的人口是 833.5 萬,而面積只有威斯康辛的 3%。
另外,郭台銘稱,富士康在威斯康辛創造的工作,將會是 “高科技、高薪水、高潛能、高價值” 的工作。富士康稱,該工廠員工的年薪大約是 5.3 萬美元——這是一個不低的數字,接近美國家庭年收入的中位數。
而根據富士康在中國各類招聘網站上打出的廣告來看,中國普通一線工人的薪資是月薪 3,000 元人民幣左右。
“威斯康辛州的勞動力成本遠高於中國大陸” 郭台銘的特別助理Louis Woo 在今年6 月的SelectUSA 投資峰會上說,“我們需要以其他的方式來利用這裡的人才。這裡的人不是廉價勞動力。”
打動一個生意人的首先是錢,美國政府為此批了 40 億美元補貼並放寬環境和工會政策限制,在破土儀式上,郭台銘表示:“如果不是因為您做總統,川普先生,我今天不會作為一位生意人來到這裡。作為一名全球生意人,我在世界各地投資了很多生意。而川普總統對我展現出的耐心、關注和支持是所有領導人中首屈一指的。”
川普對富士康展現出的 “耐心、關注和支持” 顯而易見。2016 年 11 月,川普剛剛勝選,便傳出富士康要將 iPhone 生產線轉移到美國的消息,但消息備受質疑。當時,《日本經濟新聞》引用某蘋果供應商的話稱,要將 iPhone 生產線轉移到美國是不可能的,因為美國沒有成熟的基礎設施,成本太高。
兩個月後,郭台銘正式發言稱,富士康考慮在美國投資 70 億美元建設一座生產液晶螢幕的工廠,為美國帶去 3 – 5 萬個就業崗位。
但到了 3 月,郭台銘就又對去美國投資建廠這件事猶豫了起來。他說自己擔心川普政府很難在幾個月的時間裡解決所有投資建廠的相關問題。同時還強調,美國缺少數量足夠多的熟練工人,供應鏈狀況也無法滿足在當地生產 iPhone、iPad 的要求。
中國政府一度很緊張。去年 5 月,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前往富士康位於鄭州的科技園,表達了希望富士康進一步紮根中國的意願。
富士康隨後發表聲明稱,該公司仍然會持續投資中國業務,富士康在美國進行的投資將和中國及其他市場完全區隔,“在美國的投資將專注於生產針對完全不同的客戶的產品。”聲明還強調,中國仍是富士康投資計劃中的主要角色。
為了把富士康拉過來,不僅是州政府,連總統川普以及共和黨黨魁、國會眾議長保羅·瑞安都出動了。去年 7 月,川普和郭台銘一起在白宮宣布了威斯康辛的建廠事宜,當場宣布了價值 30 億的稅收優惠政策。
當時威斯康辛為富士康提供補貼的新法案(就叫 “富士康法案 ”)還沒通過州議會批准。面對質疑,眾議院議長保羅·瑞安在 8 月站出來公開為這筆補貼辯護。 “這筆交易是特殊的。”瑞安說,“我把這家工廠看作是威斯康辛的『規則改造者』,它有希望帶動這個州成為國家高科技製造的前沿。”
在被議員問及 “政府通過提供稅收優惠來留住企業是否不妥” 時,瑞安回應稱,州政府與國家政府不一樣,各州之間進行經濟競爭很正常。言下之意是與富士康的合作是州政府的行為。
9 月,沃克州長終於簽署通過了《富士康法案》,正式批准向富士康提供 30 億美元經濟獎勵。雖然州議會中的所有民主黨議員都投了反對票,但由共和黨控制的州議會還是通過了該法案。
根據該項激勵計劃 ,當地政府將在未來 15 年向富士康支付高達 28.5 億美元的現金,並放棄 1.5 億美元稅收。
除了經濟福利外,州政府還在法案中為富士康在環境保護法規上開了後門。通常情況下,工業企業要從密歇根湖調水必須獲得環湖所有 8 個州的批准。但因為富士康的這個還未建成的工廠位於大湖盆地(Great Lakes Basin)流域邊界之外,該工廠只需向威斯康辛州拉辛市以及沃克州長提出申請,獲得批准就可以用水。
而法案把這一步也免了。法案規定,富士康不需要獲得該州的許可證,也不必接受環保部門的調查。通常,走這個流程需要花掉企業一年多的申請時間。
《富士康法案》激起了環境保護人士的不滿,參議院少數黨領袖珍妮弗·希林(Jennifer Shilling)質疑該法案違憲。雖然共和黨人堅稱法案合理合法,但當年 12 月,州政府還是對交易內容做出了調整。
改過後的補貼金額比一開始反而還多了 10 億美元。具體來說,威斯康辛州給富士康的 40 億美元補貼包括:28.5 億所得稅減免(因投資和創造就業);1.5 億營業稅減免;7.64 億政府獎勵;1.34 億用於改善工廠附近道路等。
其中,“7.64 億政府獎勵”由威斯康辛州的密爾沃基市級政府提出,因為富士康的工廠將建立在該市的拉辛縣和歡樂山(Mount Pleasant)。如果富士康兌現了投資 100 億美元、創造 1.3 萬個就業崗位的承諾,這筆錢就會順利到位,幫助它分擔部分前期建廠的成本。
另外,所謂的 “1.3 億美元改善工廠附近道路”,實際上是要專門為富士康改造一條可以讓貨車自動駕駛的道路,這樣可以少僱一些人。威斯康辛州官員此前承認,富士康告訴他們,公司有意在 I-94 公路上進行自動駕駛,以便在密爾沃基的米切爾國際機場和工廠之間搬運物資,甚至還想在工廠附近使用自動駕駛車輛來緩解通勤壓力。
巨額補貼伴隨爭議而至。民主黨州長候選人托尼·埃弗斯(Tony Evers)指責說: “這筆交易的情況越改越糟。沃克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恥。”民主黨領袖Gordon Hintz 向州長發起質疑稱,補貼的價格太高了,而且交易過程不夠透明。他們更擔心,富士康未來也許不會履行就業承諾。
沃克反唇相譏稱,民主黨人 “正在拼命試圖破壞” 這次合作,並稱富士康的投資是 “將威斯康辛納入世界高科技經濟陣營的一次機會。”
項目何時能夠收回成本也被質疑。麥迪遜地區眾議員 Mark Pocan 稱,全州的納稅人都將為之付出 25 年甚至更長時間,但只有一少部分人從中受益。到 2032 年之前,相當於是當地納稅人在支付富士康園區建設所需費用的 13%,以及員工工資的 17%。如果項目失敗,威斯康辛州必須償還 40% 的公共債券。
但是直到現在川普親手挖下第一鍬土,這筆交易也再沒發生過什麼變化。富士康動工的當天,環保人士組織了遊行抗議。當他們舉著牌子行進在威斯康辛的街道上時,川普發表演講說。 “我們有清潔的空氣,清潔的水,我們要把它們利用起來,並且加快這個過程。原來辦一個這樣的工廠,需要花25 年才能拿到環境許可證,現在(富士康)一夜之間就拿到了。美國現在對待商業的態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開放。”
“最近美國最高法院通過了幾項有利於我們的判決。其中一項判決會讓郭台銘很高興。”川普說,“具體是什麼我不能說,但是你懂的。”
《美國之音》等媒體猜測,他指的或許就是最高法院在上週做出的削弱工會力量的判決。本月,聯邦最高法院推翻了強制要求公職人員繳納工會會費的法律,可以確定的是,未來很多州的工會規模將愈變愈小。早先中國的玻璃製造商福耀(600660-CN)玻璃在美國的工廠就因為工會遇到許多阻力。富士康搬去美國,最終還是製造業本身發生了變化
補貼拉企業的行為一直頗受爭議
紐約前副市長、現 Google(GOOGL-US) Sidewalk 智慧城市負責人 Dan Doctoroff 最近表示政府通過財政激勵來引誘或留住企業一般都不會成功。 “企業只會從長遠角度來考慮經濟利益,打補貼只會影響商人但不會影響他們的用戶。所以它其實沒有多大意義。”
Doctoroff 的話基於他在 2000 年代幫助布隆伯格管理紐約的經驗,但紐約並不爭取製造業。相對來說製造業的工廠投資要搬走會更難一些。
而減稅 30 億美元的前提是這個工廠得先產生至少 30 億美元的稅收。富士康選擇搬去美國威斯康辛州顯然考慮了補貼,但讓它能夠推進下去的最終還是製造業本身有了變化。
成立 44 年的富士康一直是製造業變化的風向標,郭台銘在電子製造從日韓遷向台灣的 1974 年創辦了它的母公司鴻海(2317-TW)(2354-TW),做起電視和個人電腦裡的零件代工。那會兒台灣因為薪資較低,是製造業遷移的方向。
到了 1988 年兩岸緩和,郭台銘是第一批回鄉的台灣商人之一。那一年他就在中國建廠,依靠中國工人降低生產成本。之後“富士康”成為所有鴻海集團在大陸工廠的統稱。
中國成長為世界工廠,用更低的人力成本降低了全球服裝、家電、電子產品的成本。這些品類的製造業在已開發國家幾近消失,留下來的更多也依靠 “支持當地產業” 的情感。
在世界工廠裡,富士康無疑是最有代表性的那一個,這個代工了無數電腦、手機、Xbox、Kindle 以及 iPhone 的工廠成了消費電子產業裡不可缺少的一環。與此同時它接連不斷的用工醜聞也反映了全球化的代價。
但 30 年後,曾經搬離美國的製造業有了搬回去的可能。富士康只是其中一例,各路汽車公司和洛克希德·馬丁、拜耳製藥也都宣布了在美國擴建的計劃。
這裡有川普大規模縮減企業稅的吸引、也有對他威脅增加海外生產商品關稅的忌憚。但更重要的是中國的成本優勢在減少。
波士頓諮詢公司研究發現,在工資上,從 2004 年到 2014 年,雖然全球前 25 位出口國的製造業工資都在上漲,但中國和俄羅斯持續十年年均工資成長率達到了10% – 20 %,而其他經濟體的年均工資成長率僅為 2% – 3%。 2004 年,中國平均每小時生產工資為 4.35 美元,俄羅斯平均為 6.76 美元,而美國為 17.54 美元(非實際收入,是以生產率調整後的數位)。到 2014 年,中國約為每小時 12.47 美元,俄羅斯 21.90 美元,而美國是 22.32 美元。
人力成本還有優勢,但已不如以往。而能源成本的差距中美在增大。由於美國油氣技術突破、頁岩氣資源的大規模生產,北美自 2004 年以來天然氣價格下跌了 25% 至 35%。而北美以外許多國家的總體能源成本比 2004 年高出 50% 至 200%。中國工業用電成本成長約 66%,俄羅斯成長78%,而 2004 年至 2014 年,中國天然氣成本成長 138%,俄羅斯成長 202%。
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波士頓諮詢評估稱從 2004 年到 2014 年,中國對美國的製造成本優勢從 14% 縮減至僅 4%。
來源:波士頓研究公司
假設美國的製造成本為 100,那麼中國就是 96,中國比美國多 4% 的優勢。成本中:綠色為勞動力;藍色為電力;黃色為天然氣;灰色為其它。
但不是所有製造業的優勢都均等。比如組裝 iPhone 是個特別人力密集,但不需要太多能源的領域 —— Jony Ive 的設計使得它完全沒法自動化完成。這樣的生意並不太容易搬去美國。
《好奇心日報》曾計算過富士康在美國製造 iPhone 的成本。以富士康平均每月 5% 的離職率來算,要想建一座和鄭州同等規模的 28 萬人的 iPhone 製造廠,十年內需要在當地累計僱傭 196 萬人。最重要的是這個生意不太划算,雖然一部 iPhone X 的生產成本超過 416 美元,但屬於富士康的組裝成本實際只有 4.2 美元。
同理還有服裝業,服裝生意更多去了越南等人力比中國更便宜的地方,而富士康也在越南買下曾經的諾基亞手機工廠。
因此富士康搬去的是技術門檻較高的顯示屏製造生意,但這也不是沒有阻力。比如富士康原計劃最新的 10.5 代面板的計劃改成了建中小尺寸的第 6 代面板。 《日本經濟新聞》揭露,如果在美國生產先進的10.5 代大尺寸面板,因為所需的材料、基板、設備都在亞洲,在美國生產的成本將比在中國大陸和台灣製造多出50% 到80%。亞洲製造業留住企業的更多已經不再是成本,而是生態了。
隨著技術進步,人力成本的影響會更小。比如汽車製造已經高度機器人化——通用汽車(General Motors, GM-US)一個公司在美國僱傭的工人從 1955 年的 58 萬縮減到 2010 年的 20 萬,但它的產能卻比 1955 年時整個美國汽車工業還要高。
美國最大的經濟研究機構——全國經濟研究所(NBER,全美超過一半的諾獎經濟學得主都曾是該機構的成員)去年發布的一份報告分析了 1990 到 2007 年的勞動力市場情況。研究主要針對藍領工作。他們發現,每增加一個機器人,意味著要幹掉 3 – 5.6 個當地崗位。但同一個機器人在中國或者美國,並無薪資差別。
今年 6 月召開的富士康年度股東大會上,郭台銘表示,公司正計劃在美國建立人工智慧實驗室,並在 5 年內用機器人替代 80% 的富士康員工。
“中美之間的戰爭不是貿易戰。這是一場技術戰爭,也是一場製造戰爭。”郭台銘在會上說。
更依賴技術的製造業搬回已開發國家不再是問題,只要它少僱一些人。
《好奇心日報》授權轉載
【延伸閱讀】